九歲的鴿子,十四歲的貓,
兩個加起來超過百歲的男女主人。
這房子的老住戶都活到差不多
可寫回憶錄的年歲了。
沒有華麗壯闊的大敘述可寫,
倒是有一些平凡至極的人間情味可錄,
想來不壞……
匆忙開門,背包和購物袋往地上一擱,鞋襪剝了扔下,赤腳便往四樓跑,背後轉來袋子倒地的聲響。鴿子在天光轉暗之前離開,我不忍心牠挨餓,顧不得急著上廁所,購物袋裡還有冷凍和冷藏食物,先餵了鴿子再說。
邊跑邊念,討厭鬼討厭鬼。
早上拖到最後一刻鐘還沒見鴿影,只好拎了家當出門。出門前上下四樓不知道跑了多少遍樓梯,小腿都快長出蘿蔔了,這傢伙遲遲沒現身。出了大門還不死心往對面那幢房子的頂樓張望,沒有。就是沒有。天熱又心急,幾趟樓梯跑出滿頭滿臉汗水,塞進車子管不了中暑開大冷氣狂吹,汗水淹到眼裡滴過嘴角沒空擦,趕快出門,肯定遲到了。鄰居要是看到我豹走的小紅車又要說,開那麼快做什麼?
我還得上課開會過凡人的生活,不然,養活牠的糧食打哪來呢?
這該怪我。忍不下心餓牠,便得受制於牠。心不夠硬,就要吃苦,而且是自討苦吃。
沒辦法告訴牠為什麼下午沒人餵牠,也沒辦法要求牠最好一大早來吃早餐,先把人鴿的事兒做個了結,這樣牠逕可以海闊天空去過鴿子的一天,我也好去過我腳踏實地的尋常日子。鴿子過得比我好,餓了來踩踩碗,不夠吃了也只要踩出□啷□啷的聲響,自然有人急急奔上樓給牠吃的。也曾想過乾脆倒好飼料擱著,別管牠還是麻雀吃下肚,這樣省事省心。
麻雀以前只在一樓覓食,四樓是牠們的遊樂場。這一代有十幾隻吧,常躲在那幾盆九重葛底下玩耍嬉鬧,灑水時驚起飛鳥,連帶嚇自己一跳。鴿子來了之後,牠們先是撿剩食,時間久了膽子跟著身體變壯,竟也伺機搶吃。把糧食倒好出門?鴿子來之前肯定碗底朝天,又是肥了麻雀。給了等於沒給。這些麻雀很精明,先是當跟班,一字排開齊齊站在牆頭,像鴿大爺帶著一群小跟班出巡,看來很有派頭。小跟班久了洩底變成小混混小流氓,鴿大爺管也管不住。
這些麻雀的底細我可是清楚得很。別看牠們秀氣可愛,打起架來那股狠勁,流氓。絕對沒有誣衊。十幾個回合的纏鬥法,死追不放,從地上打到樹上,從別家草地打到我家櫻花樹上,半空中揮著翅膀還能交手,拚了小命非啄個你死我活。想是糧食太好,打起架來分外帶勁。兩隻麻雀開打,眾鳥退散,攀木蜥遁逃,草木為之凝神。打架的戲碼多年來我可是看多了,好幾次鞋子來不及穿奔出門去勸架,就怕晚了出鳥命。
所以我一點都不相信偽裝成跟班的麻雀。鴿大爺倒是無愧於大爺的身分,當得很稱職。其實,牠應該叫落跑鴿,小小的黃色腳環上標誌著2011,還有手機號碼。似乎對職業生涯感到疲憊,牠從賽鴿群脫了隊,選中我家養老。
寵物當久了,牠開始有脾氣有架式端起架子來。有時牠來了,站在對面屋角頂吹風理毛,鴿子鴿子。喊牠。一定是兩次,牠的名字又叫鴿子乘以二。牠聽見也看過來了,頭一低再繼續理毛。這個動作是無言的說明:還沒要吃,等一下。我只好下樓。再上樓,同樣的戲碼可能重複兩三次,也可能四五次。幸好我的書房在三樓。在三樓的落地窗前一站,可觀望鴿子的動靜,鴿子消失表示牠應該飛過來了。
好不容易鴿子駕到,上演第二幕。牠可能先在遮陽的木棚架散步,來來回回踱步四五個回合。隔著一層黑紗網,紅爪子帶著灰肚子悠閒地一擺一擺。我甚至連頭都不必抬,從投到地板的行走倒影便可確認,大爺光臨了。
還沒完。從棚架飛下來之後,通常牠會佇立圍牆繼續理毛或者吹風。就那幾根毛,理什麼要理那麼久?連幾根毛都數得出來了吧。肯定是沒事殺時間,專門來磨我的耐性。有一回實在受不了,恐嚇牠,要吃了沒?再啄,拔光你的毛。語氣當然很差,聲調也一定拔高。說完發現隔壁站著鄰居,立刻閃走。好幾次我只顧著跟鴿子說話,完全沒發現別家陽台有人。人鴿之間的對話應該為鄰居增添不少茶餘飯後和生活樂趣吧。其實,無論說好說壞,鴿子一點也不受影響,大爺自有大爺堅持的節奏和步調。
鴿子應該改名叫「煩」,我呢,就只能是「不厭」。伺候鴿大爺,只能不厭其煩。鴿子後來乾脆改名鴿大爺。伺候大爺就沒理由生氣,對吧?
為了尋找一個好的降落點,牠在我家和隔壁的圍牆上來來回回測量,甚至走遠路,在整個四樓的圍牆走大圈。下過雨,沖過地板,總而言之只要地上有水痕,鴿子為了在哪個點著陸總要猶豫許久。剛開始我當牠是處女座,就是龜毛。後來發現這其實是生存本能,鴿子的左腳受過傷,或許影響了牠的平衡能力,積水容易滑倒吧。真是隻謹慎的老鴿子,絕對不賭自己的安全。為了讓鴿子能夠好好降落,我們砍掉越牆的李子枝椏,修剪怒放的九重葛,在植物與棚架之間留下足夠的空間,最後牠的起降點卻選擇在鯉魚池上方。這麼一隻大鳥驟然駕到,總是把鯉魚嚇得水花四濺到處亂竄,魚池波濤洶湧。鴿子覺得這樣很有架式吧,吃完拍翅上魚池,在鯉魚甩尾的嘩嘩歡呼聲中悠閒上牆,好像大爺吃飽了得昭告天下。
我得慎防自己的過度詮釋。我們的人鴿情緣,皆始於想太多。
大前年秋天,秋風金陽裡,我在四樓埋首勞作,突然一抬頭就發現牠。乍看以為是成天咕咕咕的斑鳩,社區裡的老住戶。可是,斑鳩怕人,不會正眼跟人視線交接。不由得多看兩眼。這傢伙停在圍牆那兒四下張望,斜頭斜眼打量我。鴿子,是鴿子啊。最尋常可見的灰鴿,脖子接胸口一圈青紫閃亮的圍巾,翅膀有深灰色橫紋,體格明顯比斑鳩魁梧厚實,而且有表情。
牠定定看著我的眼神好像說,來點吃的吧。我們的緣分就起於我的自以為是,或者一廂情願的想頭,說不定鴿子連看一根草甚至什麼都不看光是對著空氣發呆時,都是這種若有所思的表情。給了吃的,也給點喝的吧,就這樣,鴿子擁有了專屬的兩個碗,一個盛糧,一個盛水,認真的當起我們家的寵物來了。
恃寵而驕的鴿子把四樓陽台當成餐廳兼廁所,吃完了牠不走,挪步到黃椰子樹下收腳休息,打瞌睡,放鬆的姿勢擺明你家就是我家。或者吹風,或者散步,留下滿地鴿糞。牠最愛看我們做事,只要有人在陽台整理植物,或者為鯉魚換水,鴿子都會從天而降,在我們的腳邊盤桓,像隻貓或狗,人走到哪,牠跟到哪。有一次牠去蹭鯉魚池放出來的水,看起來想洗澡。果然,鴿子把自己當成一盆會動的植物在花灑下展翅,轉身,前前後後仔細的洗了個痛快,洗完臉色變好,神情愉悅,連走起路來也精神多了,真是人模人樣。自此以後,餵鴿之餘還得留意鴿子是否有洗澡的需要,鴿大爺當得越來越稱職了。貓狗洗好要吹乾,還好鴿子自個兒會打理,不然,可忙了。
始終不知道鴿子夜宿何處,夏天最晚牠六點多在餘暉中離開,冬天呢,不超過五點,天色一暗便不見鴿影。白天牠的活動範圍應該離社區不遠,方便隨時監控我們。有時即便我們不在,牠也來晃蕩,鴿子糞的數量標誌著逗留的時間和生活的痕跡。
清志十幾年前腦膜炎過世,有人說是鴿子糞傳染。剛開始養鴿子時,我很為這事憂心,餵牠不到一周,便起了斷捨離的心。可是鴿子怎麼趕都不走,斷牠的糧牠還一臉無辜的表情,天天來陽台守著,一看到人影立刻急急奔跑過來,跑步的姿勢讓我想起從前家裡養的雞。有人說鴿子很固執。領教過了。牠的固執讓人最後不只投降還深受良心譴責。看看牠那無辜信任的眼神,哪裡忍得下心?只有曉以大義了。聰明又有靈性的鴿子應該會收斂一些吧,我天真的想。鴿子鴿子,這裡是餐廳,不能同時當廁所啊。只要牠出現,一定要重複幾遍吃飯和排洩要分區的道理。
想也知道,鴿子即便聽懂了也假裝不懂。吃飯睡覺都在你家了,為什麼上廁所就不行呢?何況,陽台上的水龍頭啊水管啊要幹什麼的?
終究狠不下心斷糧,只好勤快些清洗消毒。養貓得剷屎,養鴿子也少不了清糞,這道理很簡單吧?有一天我看著鴿子啄食,看著那些撒得到處都是的鴿食,突然就想通了。寵物店買來的多穀類鳥食混合糙米是鴿子的糧,牠心情好食慾佳時會啄準食物,有時卻是來玩食物,撒得四處都是,邊吃邊玩,常常我忍不住要嘮叨。牠吃飯喜歡有人陪,類似小孩睡前聽故事,大概有安定鴿心的作用。有人在,多吃一杯蓋;沒人看著,牠隨意吃吃快閃,肥了麻雀和斑鳩。不趕時間出門的時候,乾脆拿本書,或者喝到一半的茶端去陪吃飯。看來很閒啊,過得像退休生活。那畫面一出現,連我都忍不住要調侃自己了。
鴿子性情善良,「鳥」緣挺好,「鳥」際關係不錯,總有麻雀和斑鳩在牠身邊陪著。不同的鳥類之間肯定會互通有無,見過三隻小彎嘴畫眉和三隻白頭翁結伴在我家後面的灌木叢中嬉戲,麻雀和綠繡眼常常同棲一枝,或結伴共喝飲一盆水,一隻麻雀跟一隻斑鳩在櫻花樹下啄食相安無事。
前些時候突然好奇,養了快三年的鴿子到底是雌是雄?問鄰居也查了資料,日日見面的大爺竟然難辨雌雄。去年在四樓圍牆撿過一顆鳥蛋,大如鵪鶉卵,已破,很像鴿子交代性別的物證。不過,既然叫了大爺,也就沒有必要為這事傷神了。
鴿子初來時六歲,還在壯年,換成母親,早燉了吃下肚。以前在油棕園時她煮過幾次鴿子粥,為了給學齡前的小弟進補。到底她哪來的神技捉得到鴿子,我沒問過。現在她的牌位所在正好看得到鴿子吃喝,看了三年,肯定覺得,這鴿子養得如此肥壯,不殺,光浪費糧食豈不是太可惜了;為了一隻鴿子四樓上上下下瞎折騰,操心又費力,要是她活著,肯定有意見。
鴿大爺可是連名字都取了,牠是寵物,不是食物。寵物是用來寵的,主人呢,其實是叫體面的。
有一回餵鴿時心情有點兒低落。大爺偏著頭看我,左偏右偏偏了好幾次,牠很常這樣打量人,鬼靈精樣。然後,牠張開翅膀轉圈,跳起舞來了。或許是第一次表演,舞技非常生疏笨拙,轉了兩三圈便續航無力,張著翅膀傻呼呼的盯著我,好像有點喘。我應該忍住大笑,給牠鼓掌。
鴿子啊,鴿子。看來物老還真可能成精,如何殺得?
九歲的鴿子,十四歲的貓,兩個加起來超過百歲的男女主人。這房子的老住戶都活到差不多可寫回憶錄的年歲了。沒有華麗壯闊的大敘述可寫,倒是有一些平凡至極的人間情味可錄,想來不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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