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耶魯大學圖書館工作,每天得上班,都是愁予開車接送,我勸她學開車,她說學不會,愁予教她開車的態度不好,乾脆不學了。我就笑她的火爆脾氣,不唱歌了,把唱歌的豪情轉來罵愁予,也是隨興的藝術表現。她就說,你別跟愁予學那些文藝腔,你要是學壞了,看我怎麼收拾你……
梅芳走了,讓我感到十分難過。難過之餘,又感到悵惘與說不盡的哀思。生命是如此脆弱,死亡是如此無情,一次又一次奪走了我的親朋好友,收割我的哀痛。我坐在窗前,凝望眼前的海灣,思緒茫然混亂,冥想著地球的另一邊,在大西洋畔的新港,我所熟悉的美麗靈魂散入海天縹緲,飄逝在我們一起度過青春的耶魯校園。
認得梅芳,算起來有四十七年了。我在耶魯讀博士的第二年,一九七三年暑假期間,聽主管中文教學的詩人黃伯飛說,學校新請了一位中文教師鄭文韜,也是個詩人,筆名鄭愁予。啊,愁予,寫詩的老友,我中學的時候就讀他的詩,而且還在一九六六年邀請他到台灣大學參加我首創的校園詩歌朗誦會。印象最深的是,他送了我一本剛出版的詩集《衣缽》,跟我談起詩人都有反抗精神,都是革命者,從此成了好友。過了幾年,他到愛荷華大學參加聶華苓主持的國際寫作班,又繼續研讀寫作藝術碩士,久不通音訊了。沒想到人海茫茫,還能在異國相聚,真是有緣。不久就到他在新港城北的新家去拜訪,見到了他美麗大方的妻子余梅芳。
梅芳給人的第一印象是容光煥發,充滿活力,像一朵盛放的玫瑰,散發無限的熱情與芳香。愁予喜歡把他住的地方North Haven稱作北海文,有時又說是紐黑文、北黑文或北黑汶,我想他是在中文當中尋覓適當的感覺,要表達住處有一種北方的遼闊與蒼穹吧?我們幾個愛好文藝的同學從來不去管他感受的蒼涼,經常到他家聊天聚會,安排保釣活動,更是去感受梅芳提供的鄉情溫暖。那時的耶魯校園,中國留學生不多,總共也就六七十人,談得來的也就那麼七八個。愁予來了,他的新家就成了我們的聚會所,而最吸引我們這些海外遊子的,當然是梅芳的烹飪手藝,她總是好整以暇,一邊跟我們談笑,一邊就能大顯身手,做出一桌最精緻的家鄉菜。而且菜式天南地北,層出不窮,讓我始終沒弄清楚她最拿手的究竟是什麼菜系,只覺得每一道都鮮美無比,從京醬肉絲到宮保雞丁,從香菇火腿蒸鱸魚到薑蔥炒膏蟹,從百葉結燒肉到乾煸四季豆,從八寶鴨到蔥燒海參,從紅燒豆腐到清炒白菜,沒有不好吃的。
酒足飯飽之後,梅芳一高興,還會唱歌給我們聽。我不知道她是否受過專業的訓練,但是她的歌聲絕對是專業歌唱中的佼佼者。她一般唱的是民族聲樂歌曲,特別是邊疆地區的民歌,我們聽過她唱〈康定情歌〉、〈在那遙遠的地方〉、〈掀起了你的蓋頭來〉等等,有一種獨特的風味,餘音繞梁,裊裊不絕,與我們直著嗓子唱的完全不同,就感到她帶著我們遨遊邊疆大地,越過茫茫的戈壁,馳騁在無邊的草原,翻過天山崑崙,攀越青康藏高原,又回到莽莽蒼蒼的黃土大地。
一九七○年代末期,我們那一批同學好友都已畢業,風流雲散,我也到紐約上州去教書了,但還時常回訪母校的師友。有一次見到梅芳臉色黯淡,有點鬱鬱寡歡的樣子,她跟我說,身體不好,發現得了象皮病,心情很沉重,也沒有心思做菜了。我問她,還唱歌嗎?她半開玩笑說,你們都走了,唱給誰聽啊?她的笑容很勉強,好像病情讓她十分煩憂,我也不便細問。後來知道象皮病是一種淋巴絲蟲病,一般是孩童時代由受感染的蚊子叮咬傳染,表面沒有顯著症狀,卻會影響皮膚變厚粗糙,會給美麗的女士帶來容顏的焦慮。後來我回到母校教書,經常去探訪愁予一家,每次都依舊熱情萬分,一定要請我吃飯,不過,不在家中做飯了,而是由愁予開車到附近一家中餐館,安排一桌盛宴,弄得我有點過意不去,就儘量吃完晚飯才到他們家中聊天。梅芳的象皮病需要長期治療,心情一直不太好,但是看到老朋友,還是如花笑靨迎人,讓人感到無比溫馨。她在耶魯大學圖書館工作,每天得上班,都是愁予開車接送,我勸她學開車,她說學不會,愁予教她開車的態度不好,乾脆不學了。我就笑她的火爆脾氣,不唱歌了,把唱歌的豪情轉來罵愁予,也是隨興的藝術表現。她就說,你別跟愁予學那些文藝腔,你要是學壞了,看我怎麼收拾你。像個大姊姊在教訓人,我只能支支吾吾說,學會開車總是方便的。
梅芳畢生也沒學會開車,這對生活在美國郊區還要上班的人是極其罕有,而且實在不方便。她說都怪愁予,教她開車總是大聲呼喝,東也不對,西也不對,總之都不對。哪裡是教我開車,根本是雞蛋裡挑骨頭,找碴嘛!說我不會開車,本來就不會開嘛,要不然幹嘛叫你教?一生氣,不要教了,也不學了。你會開車,你開得好,上下班你送,買菜購物你送,讓你當一輩子司機。我覺得他們兩個鬥氣非常可愛,像七八歲的小孩一樣,使氣任性,卻又充滿了稚氣的關愛,時常讓我忍俊不禁。他們有三個小孩,老大媺娃,老二地娃,老三愛娃,都十分可愛,而且極為懂事。媺娃十六歲有了駕駛執照,就接替了父親的職責,成了梅芳的御用司機,也是她經常向我們誇耀的成就。地娃小時候比較調皮,是愁予斥責的主要對象,長大了卻彬彬有禮,完全的謙謙君子,後來接替姊姊御用司機的位置。梅芳一生沒學會開車,或許是她的福分,永遠都有家人陪伴著她出行。
記得是一九八二年前後,我還借住在紐約王浩家中,女主人陳幼石宣布,她請了愁予梅芳來玩,要偕同梅芳一道做菜,拿出看家本領,做個小型的滿漢家宴。可忙壞了兩位主廚與打下手的助手,雞鴨魚肉蝦蟹海參鮑魚應有盡有,牛羊豬肉有切絲的,切片的,剁塊的,瓜菜豆芽豆腐粉絲花樣也不少。在廚房幫忙的,當然少不了年紀最小的我和暫時借住的哲學家葉秀山,我負責掐豆芽,保證銀芽炒雞絲的質量,葉秀山則把吐司麵包切成小方塊,同時要摘一片芫荽,讓每一片蝦仁吐司都像蘇格拉底定義的那麼精確。高友工也摻和著,做了一款麵食,大概是銀絲卷吧,記不清楚了。陳幼石與梅芳一會兒並肩作戰,有時輪流掌勺,色香味俱全的美味就一盤盤上桌。她們把菜式寫好,貼在冰箱上,一開始列了二十二道,後來又有所改動增加,就在菜單上畫來畫去,最後一共做了三十三道菜。我兼任上菜員與收碟工,葉秀山與另一位哲學家涂季亮則負責廚房的清理,井然有序,出菜的品質與效率當然達到了米其林水準。這是我最後一次品嘗梅芳的佳肴美味,記憶猶新,時常讓我揣想西園雅集的盛況。
我來到香港後,二十年之間,多次邀請愁予來演講、朗誦、為城市文學節評獎,還為他舉辦過幾次文化沙龍。梅芳總是一道前來相聚,不過也總是抱怨身體多恙,各種慢性疾病都不肯饒她,恐怕天不假年,以後就看不到我們了。我也總是安慰她說,你這話四十年前就跟我說的,四十年都過去了,你看,不還是好好的?老話說,久病成良醫,多病能長壽,病懨懨的人經常都長壽的。她就嘆口氣,說不知道下一次還能不能再來香港。四五年前我請愁予到城市文化沙龍講詩,還安排了他朗誦《夢土上》的詩篇。他帶了一瓷罈五斤裝的特級金門高粱,在台上說,詩人飲酒作詩,朗誦也得喝,喝得暢快就朗誦得痛快。於是,他邊喝邊講,到後來已經喝了半罈,有幾分醉意了,讓我想到《世說新語》中的「痛飲酒,熟讀《離騷》,便可稱名士」,真是愁予的本色。我看到梅芳坐在台下,無可奈何地笑著,大概不以為然。沙龍結束後,我在餐廳安排了安靜的包間,老友難得相聚,談笑風生,說起歡樂的往事,梅芳突然說,我今天很高興,要唱歌給大家聽。我們大吃一驚,連愁予都是一愣,先是疑惑是否一句玩笑,看她是認真的,都欣喜欲狂,像小孩在幼稚園裡聽說老師要發糖果,高興得有點手足無措。愁予說他已經三十多年沒聽梅芳唱歌了!她開口唱了,歌聲還是那麼動聽,像遙遠天邊飄過來的一片雲,優雅爽朗,千迴百轉,好像歲月悠悠,經過了三四十年,夢回鶯囀,盡在天地之間迴蕩。她唱完了,我們熱烈鼓掌,梅芳報以滿意的微笑,然後就哽咽了,說,我已經有幾十年沒唱歌了,今天跟大家在一起,真的是高興。愁予在旁邊說,我也是幾十年沒聽梅芳唱歌了,唱得真好聽。
那是我最後一次聽到梅芳唱歌,也是愁予幾十年來第一次重新聽到美妙的歌聲。梅芳走了,我們再也聽不到美麗靈魂的詠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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