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林明明是一座城市,不知何故,我老錯覺它其實是獨立瀚渺宇宙裡的星球,會不會過於漫長的轉機,如一次太空中穿越光年的飛行?去了一趟,柏林從此成為我心中深刻安靜的所在。那靜謐,像年代久遠的老電影,磨損的音軌,飄飄忽忽,聽見了什麼,又不真切,隨著記憶在距離中模糊,而模糊的就等於空無。
如果不是在冬季,柏林會是個如同屋壁上、磚牆上的肆意塗鴉那般喧囂的地方嗎?我猜依舊冷靜吧,彷彿黑夜的沉默遺留在白天裡。路上的人,孤身或結伴,繼承了那沉默,連懷抱裡、推車上的幼童也不浪費力氣哭鬧,只骨碌澄澈的眸子好奇探索周遭的許多經過。
不設驗票閘口的地鐵站,沒有鞭炮般的嗶嗶叫此起彼落,進進出出的乘客都像斜在地面上的影子,無聲,人潮如何洶湧,也只似細水擊石那樣一點騷動。即便站外販售某些「鬆弛藥物」的年輕人,也僅是草草書了一片瓦楞紙板,不攬不攔,鵠候岸邊垂釣那般,等著願者上鉤。
列車一站站開門,關門,規律轉載著上車下車各自來去的紛攘,有種事不關己的冷眼。搭車的人,或站或立,散落著,有人閉目有人閱讀,不太有捧著手機低頭的,最多的卻是木木望著窗外,說是看風景倒更像是對自己人生中的某件事或人駐思。臉頰粉撲撲,觸不及地的兩條小腿像在盪鞦韆的小男孩與我對上眼,秒間避閃,那裝作若無其事的模樣惹了我嗤嗤笑。車過一站,又停一站,剛上來的頎瘦男子,背起彷彿是唯一家當的破吉他,撩撥兩下,就婉轉起勾牽內心蒼涼絲縷的旋律。
城市掠影在窗格外匆匆映過,清晨黃昏,每一幕都有不同光線的轉折,不留意便是水過無痕,一旦凝了眼,就成一場以城市景觀為敘事視角的蒙太奇。在柏林現代藝術中心(KW Institute for Contemporary Art)的一間展覽室,漆白牆面投影十六釐米底片拍攝的氣候變遷紀錄影片,我們坐在長椅上,像坐在車廂裡,方塊形的映像是一扇窗,窗外是船行間的畫面,偶爾搖晃,不甚穩定。航程上,淨白糅著深淺的藍,一座座冰山靜定著,漂浮著,有時驚心動魄地一瞬崩解,像被爆破移除的廢棄大樓。室內迴盪的只有船艇的馬達聲,那大片大片寂靜中消沉的冰體於是更加的怵目。
柏林如同其他現代城市,不缺該有的發展與脈動,然而那兒的運轉如齒輪間無比順暢的齧合,好像不貼耳傾聽,便無法感應胸口裡心臟的搏跳。
或者,單純是我的遲鈍嗎?
暫宿的樓寓在東柏林區域。過去的冷肅氣息還滲在灰泥磚瓦間,時光繼續前往,寂寞仍留在原地。老式住宅中庭院子的大樹孤零零杵著,更顯得瘦高,有個昏濛的早晨,我恍惚聽見離枝的葉墜地,那寂寞的,寂寞的顫抖。
那些日子,熹光遲遲,暮色倒是一點不拖沓。臥房對面窗口是房東太太蘇珊娜女士的廚房,一盞暈黃小燈捻亮了,丈夫肩掛毛巾埋首張羅起晚上的餐桌。
燭光搖曳的餐館裡吃了肚皮與睏意一樣飽的晚餐,忘了雲是否遮了月光,但有溫柔的路燈陪伴散步。
夜遊,石板路潮濕,午後驟雨的遺跡。戀人交首耳語而來,未聞甜言,只有蜜影。微光餐廳裡人們酣熱的飲食動作,望去像一幕默片電影。變電箱上棄置的空酒瓶,大概是蹣跚的人不想把醉意帶回家。癱瘓街燈柱下的單車,不知誰竊去前輪,讓它動彈不得。慢跑者跑過自助洗衣店,空蕩店裡的洗衣機獨自轉著,遛狗的人停下點燃一支菸,腳邊的小傢伙夾著尾巴繞圈躁動著……。
附近街區的屋宇樓房說不上破舊,但歲月的斑駁是顯而易見的。民居臨街的大面玻璃窗後排列的植栽,有的含羞帶怯,有些婀娜冶豔,一系列粉嫩色盆器,清新討喜,毗鄰商號的霓虹燈就無可挽救地俗麗了。密密麻麻,幾無空隙,那些在牆上抹得絢麗的塗鴉,完整或殘缺,甚或無意義,與其是表達什麼,毋寧更似在掩飾些什麼。然而在地的人們連餘光一瞥也無心,我又何須糾結,所有的快樂悲傷,激情或憤怒的情緒可以在藝術手段裡完成一次發聲(發洩),或就是這座城市的生存哲學,也是在黑暗中熠熠發光的理由。
回到平常的生活之後,某些心煩意亂的時刻,柏林的安靜就會蕩漾地淌過心頭。
我想對我來說,柏林的安靜並非真的無聲,而是一種存在的姿態。就像紀錄片裡屹然的,浮游的冰山,那樣深靜的存在姿態,使得柏林深邃、沉鬱而空闊,如一片無邊無際,可以自由飛行徜徉的寂寂夜空。至於,那轟然崩潰的,且就當作是那道曾經分隔東西的圍牆吧。
或許如此,我才沒將柏林認為一座城市,而是遠在光年之外的寂寞星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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